我大学毕业从上海分配到北京国务院某部,才20岁,年纪最小,无论是谁,对我均以“小樊”呼之,感到很自然。上世纪50年代末,下厂劳动锻炼一年回京,我被安排在部属一个研究院当技术员,那里刚分配来的大学生特多,大学生们都管我叫“老樊”,因为人家比我小嘛。
1961年秋,我奉调部报刊编辑部工作,是年24岁,机关同事均比我年长,故我又变成“小樊”了。那时党内提倡称“同志”,包括对中央领导,如“少奇同志”、“陈云同志”。对中央领导的这种称呼,既表示仰重和尊敬,又透着一份亲切。在我们部机关,对职务高者还是一律以“姓氏”加“职务”称之,如某局长、某部长;凡副职,则那个“副”字,在当面称呼时,必须“约定俗成”地省掉,被称呼者亦都泰然受之。一次某大型企业党委书记来部汇报工作,当面称某位部领导为“某副部长”,意思原本没错,可大家听起来总觉有点“那个”。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机关分来一位工农兵女大学生。她才20多,我快40岁了,开始她称我“老樊”,后来见众人都叫我“小樊”,便对我说,我叫您“老樊”,显得与众不同,我也叫您小樊好吗?我只能表示同意。但一个小姑娘大庭广众叫我这个中年人为“小樊”,怎么听怎么别扭。
“文革”中,领导干部绝大部分成了“走资派”,革命造反派对之直呼其名,语音里必带着一种不屑和轻蔑,因为他们是“牛鬼蛇神”,不仅已被“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呢。戏剧性变化发生在“五七干校”,除个别人因“历史”等问题须继续审查外,大家都是平等的五七战士,同吃同住同劳动,无论部长局长还是一般干部,不分尊卑,彼此均以老张老李相称,田头小憩或晚间闲暇,穷侃胡聊,荤荤素素,无所拘囿。后来干校解散,回到机关,大部分领导官复原职,大家又对其“某部长”、“某局长”地叫开了。
“主人”显赫,“仆”亦沾光。一段时间,我随部长出差做秘书工作,人们毕恭毕敬地称我为“樊秘书”。但我调到社科院文学所后,就又成为“老樊”了。
我有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硕士生导师的名衔,所以出国访问、讲学时,人均称我“教授”。后来被选为一个全国学会的会长,便有人称我为“樊会长”,虽然显得生分,但似亦无可非议。不记得从何时起,一些年轻编辑、作家,开始叫我“樊老”。我知道称人为某老,除年事因素,主要出于对其人的一种敬重,含有“德高望重”的评价。面对这种称呼,我虽也诺诺应之,内心是感到很惭愧的。
母亲在世时,一次暌违多年后相见,她竟像我儿时那样,唤我做“窝头”,这两字在我崇明家乡,读“wuodou”音,是心肝宝贝的意思。我听了很不自在,便对她老人家说,姆妈,我是国家干部,勿要这样叫我好吗?母亲说,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娘的“窝头”。母爱情深啊,在称呼问题上如何再忍心与她“计较”!
我有几个形同手足的知友,或相见、或写信、或通话,我们称呼对方,都舍去“姓”只叫“名”,显得特别亲昵。最令我激动的则是:半个多世纪之后的老同学聚会,彼此直呼名字,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天真无瑕的少年时代;一群皓首白发翁,此刻统统变成了无拘无束的孩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