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拿起一本辞典，只是要搜索其中一个或者几个词，弄清楚词义，有时了解一下读音，足矣。很少有人想到，一本发行广泛的辞典，竟可能收藏着一个国家或者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等诸多现象，里面排在一起的词语，犹如一个点又一个点，统合起来再瞧，竟可能是一张图画，一张脸。将同一版本的词典作个对照，仔细玩味，还可能意外地寻索出一个国家或者社会的发展历程。

君记得乔治·奥威尔的《1984》乎?那是一本描述极权社会的反乌托邦小说，那里面提到大洋国的辞典里收录了不少新创的词汇，辞典的名字是“新语”(Newspeak)。在《新语》里，真理部(Ministry of Truth)称为“真部”(Minitrue)，主要负责根据现实和宣传需要，改写历史文献、报纸和文学著作，特别重要的任务是制造“真理”。纪录司(Records Department)称为“纪司”(Recdep)，负责对文献作出修改，以掩饰老大哥的预言错误，使其保持“一贯正确”。文学司(Fiction Department)称为“文司”(Ficdep)，负责对“小说创作机”进行维护，并将古典名著译为“新语”;研究司(Rescarch Department)称为“研司”(Resdep)，负责编辑和出版《新语》，打算在2050年消灭“旧语”。研究司卓有成就的工作，是在1984年时已将《新语》出版到第十一版。在这个非常国度里，“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词语的含义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这本虚构小说的这段虚构情节，表明辞典的编纂，和历史书一样，都是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的政治观念、社会文化思想及其现象等的反映，词语虽然蚁聚，但不可等闲视之。

撇开虚构，回到现实，也是如此。翻开1970年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汉英词汇手册》，随处可见这样的词汇与短语:“反革命黑手”、“反攻倒算”、“反革命复辟阴谋”、“动摇犹豫分子”、“大破大立”、“造反不分先后”、“你不斗他，他就斗你”……文革用语一应俱全。小小辞书，打上的是时代的烙印。

我曾见有人留心收集晚清以来出版的各种英汉辞典，试图从中发现语言的变化。我不知他最后有了哪些发现，但我想这种历史侦探式的语言研究，一定有收获，并且兴趣盎然。施蛰存先生凭兴趣而为学术，大概就包括这种另辟蹊径——按照自己的趣味而找出一条不必眉头紧锁、整天苦瓜脸的颐和学术途径。不过，他所留心的是语言的变化，其实，透过辞书，还可以捕捉到比词义与读音更丰富的内容。

我虽无力效颦，但每次翻阅辞书，常常想到这个人，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至于遇到法律词汇时，总要多瞄上一眼，那绝对是一种法律人的职业习惯，想必同侪与我也都差不多。如今见有心人将发行海量的《现代汉语词典》里的法律词语一一摘出，将自1978年第一版以来的五种版本一一对照，真是见猎心喜，击节称赏。

从《现代汉语词典》几次修订再版收入的词语和修订的词义，可以窥见我们的社会经历的变化和现在社会的状况。例如2005年第五版以前的诸版本，本无“物权”一词，第五版才加以增补，这当然不能仅仅视为一个法律词语的增补，它反映出物权成为近年来我们的社会和法律领域彰显的一项权利，反映了人民物权意识的觉醒和提升。又如“性侵犯”、“性贿赂”之类词语补入2005年第五版，表明这种人身侵害多有发生或者贿赂方式花样翻新。一本辞书在手，那里面收藏的是一个丰富的世界、微缩的景园。

《现代汉语词典》是面向一般民众而编写的中等规模的辞书，收词注重该词的使用频率，解释也力求简约。对于专业人士检索本专业领域的词语，当然不敷使用。但将这本发行量很大的辞典当做领略我国社会在一些领域变化的参考资料，倒是十分恰当。

除了这类庄重严肃的辞典以外，其实还有一种特别的辞书，虽然不那么一本正经，但在反映一个社会光怪陆离的现实方面却也功劳卓著。《魔鬼词典》就是属于这一类古怪、诙谐的辞书。在美国人安·比尔斯所著《魔鬼词典》里，也有一些法律词汇，解释得聪明绝顶，别具一格，例如“合法”的释义是“与法官的意愿一致就是合法”;“打官司、诉讼”是指“一种机器，你进入其中时是一头猪，出来时却成了一根香肠”，读来真觉耐人寻味。

所以，结论必然是:一本辞典，如果您仅当它是一本辞典，那目光就太近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