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茉莉暗香的尽头,我的思念悄悄繁殖。奶奶说山筒蒿能增加抵抗力,破布子可以解毒,而茄吃了会开胃健脾、帮助消化……奶奶总是这么对我说。在盛开着茉莉的小路尽头,奶奶就坐在灶脚门口的小竹凳上,仔细地以苦茶油梳理她的长发,侧着头弯着身子的奶奶,眼神显得特别温柔,她的手指穿梭在发间,熟练地将头发盘在脑后,再插一株茉莉在髻上,然后笑着对我说:“女孩子长大了是要嫁人的,要学会照顾一家子,奶奶讲给你听的,要记着。”那一年我八岁,摇晃着小脚,喝着冰镇的茉莉花茶,奶奶的声音,伴随着蝉鸣的鼓噪,是暑假的滋味。
奶奶的餐桌总是藏着秘密,每一道菜肴都有一个魔法,而施展魔法的秘密基地,就是奶奶的灶脚。舅舅舟车劳顿,头痛疲倦,奶奶会赶紧炒上一大盘的山筒蒿;表哥嚷着皮肤瘙痒,所以餐桌上多了一道破布子蒸肉;只要正值发育成长的我和弟弟回奶奶家,那清香甘甜的茄叶炖鸡,总是满满一大锅等着我们享用。
其实,奶奶灶脚的版图,还包括了屋后那一大片废耕的农地,如同最便利快捷的果菜市场,奶奶常带着我们采摘野菜。黑甜菜用来煮咸稀饭,是最受欢迎的点心;翠绿的“过猫”更是大自然赐予的佳肴;而清明前后盛产的马蜂菜,可以做奶奶最拿手的炸丸子。蒸笼一开,浓郁的青草香气立即扑鼻而来,我们呵着热气一口接一口,小小的心灵因为满足而澎湃着。
偶尔表哥会带着我们,用大灶里还热着的柴火煨山芋,然后灶脚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寒冬时那里也是玩躲猫猫最好的地方,嘴馋了,就顺手挖一颗大瓮里腌渍的青梅,吵着闹着,跑跑跳跳,这时奶奶会板起脸来训斥我们:“灶王爷三日上一次天,不乖的孩子,会奏禀老天爷,受到处罚的。”不知道是害怕灶神告状,还是惊惧于奶奶严肃的表情,我们总是立刻低着头安静下来,暂时不敢造次。
父亲过世后的第一百零八天,我和弟弟回到了奶奶家。奶奶就像往常一样,蹲踞在灶前,我一连喊了几次:“奶奶。”奶奶才揉着红了的眼,若无其事地说:“回来啦!今天的烟怎么这么熏人。”那一天我才明白,原来童年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来不及道别。
命运千方百计地试炼着人类的韧性。几年后,母亲被证实患了红斑性狼疮。第一次出院的时候,阿姨委婉地告诉了奶奶,奶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疾病,她只是打包灶脚里所有晒干的青草,杀了两只老母鸡,转了三班公交车,然后出现在我们家。“奶奶来了!”奶奶的声音因奔波而颤抖着,但手脚并没有停止动作,奶奶把一包包的食物提进了厨房,也把我们一个个赶出了厨房,然后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了不知名的中药味,那味道有点儿苦涩。
唯一的一次,母亲大声吼叫着:“娘,你回去啦!”歇斯底里的咆哮,让冻结的空气化成了片片的利刃,我和弟弟吓得不知所措,母亲说了:“娘,拜托你回去啦!你在这里帮不到我的忙,还让我的心越苦越酸……”奶奶似乎能懂母亲的苦,她平静地对母亲说:“炖的补加减要吃点,心要放宽,不用烦恼我啦!”我送奶奶到车站坐车,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就像是怕谁先开口了,谁的眼泪就会决堤。在上车的前一刻她对我说:“我知道你娘的心很苦,她不想看到我这个老的,还为她拖累,我都知道啦!你回去要把锅子里的补汤烫过给你娘喝,一天要喝三次;你和弟弟也要准时吃饭,奶奶有卤了一锅笋干和肉臊,要吃啊!”
奶奶上了车,又慌张地回过头提醒我:“记得呀!不要让你娘吃菜头,菜头会‘解补’,药就没效果了,要记住。”我想若无其事地告别,于是用力地向离去的车影挥手,试图掩饰再也止不住的泪水,我亲爱的奶奶,你的发是不是又斑白了一些呢?
茉莉在静谧中盛开,没有如泣如诉的传说,那沉默的灿烂,却将空气渍成一样的味道;而我的奶奶,一个看尽生离死别的女子,在黑发时送走丈夫,白发时失去独子,却从没有遗失对生命的温柔与勇气,以一种缄默的爱固守着她身边的人。
在奶奶过世的几年前,灶脚已经翻修重建,高梁上悬挂的青草、灶火燃起的温暖、童年嬉戏的雀跃,当年的五味杂陈是否也迷了路?唯一不曾被岁月淹没的,只有那依旧开在小路的茉莉,吐纳着温柔的芬芳,一如我的思念与记忆,悄悄地耳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