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语言来表达自己，是人类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之一。俗话说，话有三说，巧说为妙。所以虽然我们每天都在说话，或是听别人说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只有少数人，格外会说话。

孔子是会说话的人，一部《论语》，让后人反复地读，反复地理解，时至今日，仍然能从中读出新意来，足以证明圣人具有非凡的智慧。庄子是另一种会说话的人，面对提问，他总是不直接回答，而是远兜远转地用各种奇异的比喻来暗示，启迪对方自己悟到答案。诸葛亮也是会说话的人，面对“扶不起来的刘阿斗”，他掏心掏肺地捧出一篇《出师表》，不露痕迹地在生前就提前给自己下了定论，防止死后被乱扣帽子。《红楼梦》里汇集了各式各样会说话的人，薛宝钗当属其中佼佼者，宝玉受笞后宝钗来送药，在袭人面前，宝钗心里虽然也基本相信宝玉挨打是缘于薛蟠的挑拨，但她仍然为哥哥做了一番辩白，心口不一的一段话，她竟然能讲得入情入理，最终让袭人自觉惭愧，实在是高明，可惜的是，改编得比较成功的老版电视剧《红楼梦》竟然未用这个细节。

话说得巧妙，对于听众来说，是一种享受。记得大学一年级的校运动会上，张岂之校长在开幕式上讲了一段话，引用了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一段，引用得非常自然，非常贴切。大学四年，校长换了数人，张校长却是唯一能使人铭记在心的人，就是缘于那个虽然简短，却非常特别、非常真诚的讲话。毕业那年校庆，校方请来当时已经誉满天下的校友贾平凹作为校友代表发言。只记得他一上来就问自己读书时参与修建的人防工程如今是否还在，当得知有所利用时他相当欣慰，说“有用就好，当年修建时，是出了力的”。他的讲话也很短，很朴实，就像聊天一样说了一些话。当时我们还是学生，对此没有过多感觉，但以工作十几年的“经验”再看当初他的讲话，会觉得很不成样子，既不煽情，也未用典，完全是兴之所至，信马由缰，其简短也有草率之嫌。但是，他讲的每一个字都入耳入脑了，有这种效果，不就是会说话的证明吗?

大多数作家都是会说话的人，其实说到底，写作不就是将要说的话写成文字的过程吗?散文写得好的作家，尤其会说话。钱钟书先生说:“杨绛的散文是天生的好，没人能学。”因此，杨绛先生也是相当会说话的那一类人。1982年她在纪念塞万提斯逝世366周年报告会上所作的《“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发言，既妙趣横生，又紧紧切题，没有使用甲乙丙丁、一二三四，可是仍然井井有条，丝毫也没乱了层次，是会议发言中的“妙品”。

其实生活中会说话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不易举例来加以说明罢了。看韩剧的时候，就经常感叹，怎么韩国人说话这么讲究呢?明明是一个家庭妇女，一开口说的却是“让别人的眼睛流泪，自己的心就会流血”这样充满哲理的话，再普通的，就是“虽然没有什么菜，但还是请多用些吧”这样的客套话，在拒绝别人的时候，往往会用到“本来……应该……但是……所以……”的句式，周周到到地将不忍拒绝却又必须拒绝的意思表达无遗。或许，我们会觉得根本没必要有这些“弯弯绕”，但实际上，有时候，特别是对方可能会受到伤害的时候，这些“弯弯绕”不就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好意吗?

但说到底，让人最舒坦、最容易接受的说话，是有话要说、非说不可时说的话。近日报纸上刊载了贾平凹写给母亲的话，感人至深。“人活着的时候，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算一算，再有二十天，我妈就三周年了。”话是这样开了头。“三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的风俗是要办一场仪式的，我准备着香烛花果，回一趟棣花了。但一回棣花，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妈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母子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话就这样结了尾。中间的部分，七零八碎地说着母亲活着时对自己的惦念和母亲死了后自己对母亲的思念，总共千字左右的话语，竟不是说出来的，而像是在心里一直蓄着蓄着，实在盛不下了，才一气流淌了出来似的。

事有凑巧，隔了几天，我偶然在同学的博客上看到了贾平凹在朋友女儿婚礼上讲的一段话，更加佩服他会说话。第一句话就是“我讲话不行”。——如果不是自谦，简直就是故意气我们常人。接着从天气比兴起来，“我觉得今天确实是一个好日子，昨天下了一场雨，今天又晴了，晴了以后阳光灿烂但是又不热，确实是好日子。”然后是必不可少的恭喜，在“现在看孩子孝顺不孝顺主要看考学考得怎么样”这样的立论下，出身名牌大学的一对新人是否孝顺就不言而喻了。末了再赞美一下朋友夫妇，“能叫这么多人来参加这个答谢会，我觉得就证明这夫妻俩为人特别厚道，正因为这几十年为人的厚道，人脉才这么旺。”短短一番话，说话人不起稿子，随意讲来，却在不经意间起承转合，直说到听众的心里去，其说话的技艺的确已臻化境。佩服之余，好奇的是，升任陕西省作协主席的贾平凹，在作协会议上所作的工作报告，不知是何等样式。

说话，似乎不是一种技艺，但，如果想让听众真的愿意听、听得懂，取得入心入脑的效果，向那些会说话的人学习，研究研究如何来说话，还是非常有必要的。